在悠闲的流连中,发现一场传统的神道婚礼已悄悄在眼前上演。撑着红纸伞的一对新人、媒人、双方家长、亲友,在两位足登巨鞋的神官、两个丽衣女巫的前导下,以极其缓慢的步伐穿越前庭,走过长廊,进入西厢。周遭的人都停下脚步、放慢动作,安静而愉悦地看着他们。
整支队伍缓缓而行,短短的距离走了大约十来分钟(我没有看表,时间似乎不再存在),但却一点也不会让人「嫌慢」,反而感觉到有一种特殊的优雅、从容、庄重与自在。
静静看着他们的我,想起米兰.昆德拉(Milan Kundera)《缓慢》小说扉页上的:「悠闲的人是在凝视上帝的窗口。」没错,我彷佛就是在凝视一个神圣的窗口。良久,神官、女巫、新人、媒人、家长、亲友的队伍又从我凝视的窗口缓缓走出,在前庭缓缓而行。前方,有摄影机和两三排椅子,安静地等待他们来留影。
我对身旁的妻子说:「能用这种方式步入婚姻,真是一个美好的开始。」这也是我当天所体验到的最强烈的「原宿视觉系」。
日本传统的神道婚礼通常在神社里举行,如今也有很多种形式,我们看到的只是其中一种的部分仪式,但却让我印象深刻。
在这个什麽都讲求速度、快还要更快的时代里,男女认识没多久就上床,结婚没多久就离婚,缓慢进行的日本神道婚礼似乎在提醒我们:「何必那麽急?」它的缓慢不只让人感觉优雅、从容、庄重与自在,更让人警醒:美好、珍贵的经验就需要像这样好整以暇,慢慢去品味。
如果我看重、珍爱某种经验,那我就应该放慢速度,耐心、全神地去体验;或者说,只有全神、耐心、放慢速度去体会,才能有美好、珍贵的经验。慢,还可以更慢。而悠闲则比耐心来得更自然与自在,缓慢而悠闲地去体验周遭的一切,常可发现原先被我们忽略的新奇、美好与乐趣。
「为什麽缓慢的乐趣消失了呢?」昆德拉在《缓慢》里提出这个疑问,他认为那是人们迷醉於科技革命所带来的速度快感,就像骑摩托车免除了跑步时的气喘与疲累,提供人们另一种兴奋,快还可以更快,结果,人们「追求的不再是快乐本身,而是征服。引发他们蠢动的,并非为了快乐,而是渴望胜利」。
它所带来的观念改变,波及到生活的每个层面,很多人都渴望能在愈短的时间内做愈多的事;年轻人换男女朋友就跟换手机一样愈来愈频繁,快速虽然能带来短暂的新鲜、刺激感,但大家也愈来愈像庄子所说的「神生不定」,身不由己地被什麽东西推着跑,而愈来愈感到迷惘。
昆德拉还以他敏锐的观察与细腻的思考,发现「介於缓慢与记忆,速度与遗忘之间,有一个秘密的关联」。当我们在思及或谈到一个美好的回忆时,我们行动或说话的速度就会不自觉地慢了下来;而在想摆脱一个不愉快的经验或回忆时,速度就会加快(好像为了摆脱它们)。
因此,快速看似让我们做了很多事,但其实也遗忘了更多,或只剩下淡淡的回忆;只有缓慢,才能让我们产生和保有浓郁的美好回忆。
也许正因为如此,鼓吹「慢活」的生活新主张遂应运而生,而且很快获得全球现代化国家的响应。「慢活」的英文为Downshifting,原意指驾驶手动排档汽车时的「降档」,现实人生里的「降档」就是要放慢生活的步调或节奏。
有人将追求快速称为现代人的「时间病」,因想对时间做最有效率的运用,结果因害怕无聊与虚掷光阴而陷入焦虑,像无头苍蝇般找各种事来填满时间的空隙。
其实,对於时间,我们的首要之务并非做最有效率的运用,而是要做最明智的安排。每天都要拨出一些或很多时间好好思考、反省「我把一天(或这几年)的时间都用在哪里了?它们跟我的生命意义或人生幸福有什麽关系?有哪些事是我可以快、哪些事是我应该慢的?」
慢活并非什麽事都要慢下来,譬如我有一次到东部旅游,来回都搭速度很快的飞机,因为这样才可以让我有更充裕的时间慢慢欣赏当地美丽的风光。现代人的慢活其实是建立在快速的基础上的,因为很多事都能缩短时间快速完成,所以有余裕让我们所重视、珍惜的事能缓慢进行,好好去品味。
那要怎麽慢活呢?我以为最好从每天都要做的事培养起。譬如吃饭,现在很多人都吃速食,而且还一边吃一边滑手机,甚至是在速食店边站着吃;但吃饭不仅重要,而且还是种享受,如此「食不知味,草草了事」,实在是「本末倒置」。
我现在已成为一个「慢食」者,不管是在家或到外面用餐,都只有两三样菜,饭也只吃半碗,这样才能让我在同样的时间里细嚼慢咽,不仅有益健康,而且能品尝到饭菜的美好滋味。
在养成稍安勿躁的「慢食」习惯後,我又开始尝试「慢读」与「慢写」。学生时代为了考试,常临时抱佛脚「速读」教科书和笔记,虽然囫囵吞枣,但也是情非得已;现在居然有人鼓吹在一两小时内「速读」完一本大部头的小说或传记,我实在无法理解「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麽?」不管看什麽书,让我最感惬意和幸福的方式是在沙发上或坐或躺,心无旁骛地阅读,随着书中的字句进入作者营造的氛围里,慢慢去体会书中人物的经验或作者想表达的观念。几年下来,我读的书其实不多,但却有很多感受,也珍爱我读过的书和作者。
写作是我的工作,我从学生时代即练就了快笔,中年以前为了谋生,在报章杂志写专栏,最多时一个月要写二十篇,从六百字到一万字不等,有时为了突发事件而必须连夜赶稿,它们所需要的「快」,经年累月,让我觉得疲惫而且无啥意义。
所以後来我就不写这种有时间压力的专栏,而是直接写书,只写自己感兴趣、觉得有意义的东西,而且完全依照自己的心情和步调去写,即使因不满意而一再修改也乐在其中。在慢写中,写作已成了我的一种休闲娱乐。
但不管要慢什麽、怎麽慢,最重要也最根本的是先让自己的心慢下来。我从少年时代起,每分钟的心跳都将近一百下,但因没什麽症状,也不太去理会;几年前开始心跳逐渐慢下来,现在每分钟约七十五下,我想除了年纪大外,可能也跟我整个生活步调变慢有关系;但也可能是因为我心跳变慢了,不再像以前那麽急躁,所以就愈能悠闲地享受慢活的日子。
我想这应该是鸡生蛋、蛋生鸡的良性循环,希望自己能在这种循环中慢慢老去,缓慢而悠闲地品味老年的快活,一切都慢慢来,何必那麽急躁地想离开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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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本文摘自《人生没有最好,不错就好》,有鹿文化出版,王溢嘉着)